侯北辰 北京中醫藥大學
醫案,相當于現在的病歷,是一個醫者日常對其患者病情及其看病處方全過程的記錄。自2000多年前西漢名醫太倉公淳于意創立“診籍”(醫案)以來,我國歷代業醫者便十分重視醫案的記錄和研讀,因為醫案真實、生動地反映了醫者臨證處方的方法和思維套路,是第一手的治病材料,具有重要的參考、學習價值,特別有利于總結、積累、傳承業醫者的實踐經驗和理論創見。著名的醫案有明代江瓘及其子應宿編輯的《名醫類案》、清代葉天士的《臨證指南醫案》等。
《陸氏三世醫驗》,又名《習醫鈐法》,是明代嘉靖年間醫家陸養愚、陸肖愚、陸祖愚祖孫三代的治療驗案總結,故名“三世醫驗”。鈐,本義是一種農具,后來引申為印章、蓋印章之意,且鈐通“權”,即權謀、謀略。陸氏編寫本案一方面是記錄其看病處方的進退次序、辨偽求真的治療策略過程,即有所謂“用藥如用兵”之意;另一方面,旨在提示醫者在謹守治病常規法度之外,更要知常達變,示人以論證處方之活法,故又名“習醫鈐法”。
起初關注到《陸氏三世醫驗》,是因為看了民國時代名醫彭子益的介紹,他在《圓運動的中醫學》中寫道:“《陸氏三世醫驗》,全憑脈象下藥,醫案之根據脈象,便于學醫初步者,此書第一。”在圖書館查閱后,發現本書果然名副其實,書中所引“湖州府志”稱“陸岳,字養愚,烏程人。少習儒,比長,洞精醫學。本修身養性之旨,故其業比諸家特異。嘉靖中,名重三吳,外至閩、嶠、粵、海,皆敬信之。刊行醫案,傳于人口。”說明陸養愚醫術精湛,在明朝嘉靖年間即聞名于江浙,甚至于嶺南、福建、廣東、海南一帶,深受百姓崇敬和信任。又查閱到清代魏玉璜氏、民國曹炳章等人對其醫案的評語,據此亦可推測本案在明清時期乃至民國時代都流傳得相當廣泛,為諸多醫家所重視。
本醫案最為顯著之處就是談病論證時秉承經典。作者學有淵源,論治病癥,往往引經據典,大多以《內經》、《難經》、仲景《傷寒》《金匱》、叔和《脈經》等論來佐證自己的觀點。如第一世“脊背肘膝酸疼”案中,陸養愚斷此病為溢飲,他引述到“公問:出于何書?予曰:醫書多有載者,而立論之始,在張仲景《要略》中,其辭曰:飲水流行,歸于四肢,當汗出而不汗出,名曰溢飲。今聞澡浴不拭,是外之水濕浸入于皮膚之中矣。悲憂飲酒,《內經》謂悲哀傷肺,肺傷則分布之令失,而飲又多于平時,則內之水濕能不溢于經絡之中乎?其特甚于陽分部位者,外濕不拭,陰處熱而易干,陽處冷而難干,難干處,每易襲內。濕由于酒,酒性屬陽,故其濕亦溢于陽分也。公曰:將用何方治之?予曰:仲景原有治法。溢飲者,當發其汗。”作者分析病案有理有據,絲絲入扣,可知其療效非同一般。
本醫案重視脈診決病。面對紛繁復雜的諸多疑難雜癥,作者特別重視以脈診來確定病證之機,分辨陰陽虛實,誠為初學者進步之階梯。如第三世“棄癥從脈”案,陸祖愚治療眩暈病,診之“六脈洪滑而數,按之有力,其外癥肢冷面赤,肌肉黃瘦,水谷不進,不時眩暈,甚則昏不知人,晝夜數發。觀其現癥,似不可攻,幸其脈來有神,須當棄癥憑脈,乃用枳實、瓜蔞、膽星、貝母、芩、連、橘紅、牙皂,攙入姜汁、竹瀝,滿飲巨甌,吐痰數碗,四肢漸溫;繼用牛黃五分,配以蠟丸,頓服三丸,徐徐頻飲,竹瀝催之,腹中鳴響;后服潤字丸三錢,大便去污垢若干,病勢頓減。”作者不囿于患者肌肉黃瘦,水谷不進等外在表現,而以“其脈來有神”為據,而果敢用吐、下攻逐法而取效,可見其膽識非凡,更見其學識之扎實,經驗之豐富。
本醫案用藥處方法則有度。作者用藥處方嚴謹,次序井然,頗有法度,醫理深蘊。而且,治法也不拘一格,或藥、或灸、或按等,總以切中病機,法用得宜為原則。另外,作者還師古不泥古,在治法方面善于推陳出新,如第一世“脊背肘膝酸疼”案中,陸養愚斷此病為溢飲之后,緊接著論述到“公曰:公能于一月內愈吾疾乎?對曰:若用醫生之法,半月可愈矣。公曰:任公為之。是時天氣頗寒,因令抅一密室,四圍生炭火,熱湯置浴桶中,令乘腹飽時浴之;澡浴良久,投藥一劑,用防風五錢,蒼術三錢,麻黃、蘇葉、羌活、獨活、威靈仙、甘草各一錢,煎一二沸,熱服一滿碗;又添熱湯,直至汗透方止。浴罷片時,便覺身體寬暢。是夜留予衙內宿歇,明朝問候,云:夜間甚是安穩。予即辭出。閱三日,又進為之。自此五次,一次寬一次,至第五次,遍體暢快,纖疾不留矣。”顯然,作者是受了《舊唐書·方技傳》所記載唐朝名醫許胤宗治療柳太后中風后不能言語,而用黃芪、防風煎湯熏蒸的方法之啟發,活學活用,把熏蒸法變化應用到溢飲病的治療當中來了。
本醫案用詞簡潔,筆法精煉。諸多醫驗,讀起來頗有《聊齋》意味,情節曲折離奇,人物生動鮮活,頗有幾分傳奇、神秘色彩,試舉三例,以快意讀者。
其一,問卜決醫。第一世醫驗“誤汗急補治驗”案中,“予曰:汗之而愈則補誤,補之而愈則汗誤,原無兩是者也。病家不能決,而聽諸卜,幸卜補吉、汗大兇,遂用予藥……后,少湖登門來謝,予曰:當謝卜者,非有神卜,雖神醫亦無所著手。”患者迷信算命人,而不相信醫生,讓人想起古人對“信巫不信醫者,病必不治”之訓,令人不禁唏噓感慨!
其二,接氣呼吸。第三世醫驗“進氣回生”案中,“不及服藥,先令壯盛婦女緊對其口,俟其氣之入而呵之,呵者力倦,換人以接續之”,這種急救措施與現在的人工呼吸術頗覺相類,而且作者還指出了此法的出處——“接氣之法,傳之方士”。這也間接表明我國醫學還有很多值得挖掘整理、發揚提高的經驗和理論。
其三,預斷死期。第三世醫驗“木忌金旺”案中,“予曰:此血虛痰火也。若論癥尚有治法,獨怪右關尺歇至有常數,便無藥可療。凡血虛癥即是肝病,大都庚日篤,而辛日死,況立秋在邇,予未敢奉藥,可延別醫商之……忽一日,少腹作痛,冷汗不止,至半夜不知人事,挨到次日酉時而死,果是辛日,鄰家自此敬服。”繼承活用了《難經》里所記載的斷病生死的方法。
值得一提的是,作者還勇于坦陳自己治而不效的醫案,這種實事求是的治學態度,令后人肅然起敬。